東莞的告別

    是時候了。夏日曾經(jīng)很盛大。對第一代東莞外來工來說,他們面臨一場“講不出的告別”。對東莞自身來說,也必須拿出勇氣揮別昨天。

    在中國的市場經(jīng)濟發(fā)展史上,東莞是一個奇跡。
 
    以蕞爾小城,吸納了千萬外來勞工,創(chuàng)造了幾百倍放大的產(chǎn)值,以及內(nèi)地最高的人均可支配收入。中國內(nèi)地鮮有哪一個偏僻村莊寡聞于東莞的名字,甚至說東莞已經(jīng)變成某種流淌在內(nèi)陸中國人血液里的基因。

    但奇跡不是完善的同義詞,制造業(yè)利潤的另一面是被壓低的勞動力和環(huán)境、土地、原料成本,是偏低的匯率,奇跡建立在這種成本洼地形成的落差上。當?shù)鼗饾u抬高,利潤落差越來越小,東莞奇跡也就變得無奇。而不甘心從已有的顯赫地位上滑落的東莞,要告別昨天不會重來的落差,打造超出平均經(jīng)濟面的基座,作為獲取升級利潤的依托。

    此時,原有的“地基”?? 外來勞工及其最低成本維系的中小工廠、低端服務行業(yè)走到了尷尬的路口,盡管它們已經(jīng)對東莞的土地依托過深，但不得不走人了。

    當中國的市場經(jīng)濟開始作別超低成本時代,告別成了多處曾經(jīng)成功者上演的戲劇,只是在東莞更有戲劇性。這不一定是東莞的悲劇,因為當超越平均經(jīng)濟面的升級換代成為一種普遍需求,獲得出類拔萃的市場地位和利潤,就變成了下一個被追逐的奇跡。

    在上一次制造業(yè)利潤奇跡的競爭中,東莞借助其區(qū)位和政策優(yōu)勢得手了。只是,這一輪產(chǎn)業(yè)升級的追逐中,東莞拿什么中彩?中彩的背后,是誰的黯然退場?怎樣淡化這個龐大群體退場留下的陰影,使得產(chǎn)業(yè)升級的彩頭不致成為幻影,而是真實的陽光?

    這不僅是東莞的課題。

     第一代外來工謝幕

    這些十年以上工齡的打工者面臨離開。民工也有“工齡”嗎?如果有,東莞第一代外來勞工的“工齡”,都在十年以上。2007年底以來,這批擁有“十年工齡”的打工者,正在面臨同樣的結(jié)局?? 離開。

    女工賴彩云是其中一位。4月23日,接到辭退的通知,她在所屬鞋廠辦公樓前的水泥地上昏倒了。對她和同伴們來說,東莞轉(zhuǎn)型一時還難以理解,卻必得由她們承受最直接的代價。

    裁員風波

    2008年4月23日,東莞國信鞋業(yè)塘廈廠區(qū)。

    女工賴彩云撲倒在水泥地板上,滿臉鮮血,牙齒摔掉五顆……這一切都緣于兩天前的“裁員通知”。

    4月21日,包括賴彩云在內(nèi)的400多名國信鞋業(yè)的員工,接到了合同到期離職的通知。其內(nèi)容顯示:國信鞋業(yè)和這些員工簽訂的勞動合同,已在2008年4月22日到期屆滿,不再續(xù)約。補償方式是不論工作年限,每人補償半個月工資。“被裁”的400多人大都是工齡在4年到11年之間的員工,其中有87名員工的工作年限達到十年。

    解聘通知突如其來。400多名沒有心理準備的員工陸續(xù)聚集在國信鞋業(yè)的寫字樓前,希望能得到廠方的說法。焦急無措的賴彩云,正是在這個時候撲倒在了寫字樓前的水泥板上。事后,她被工友送進醫(yī)院。

    400多人沒有就此散去,他們開始組織起來,尋求塘廈鎮(zhèn)政府和勞動部門的勞動仲裁,但一直未果。

    4月29日,他們終于拿到了東莞市勞動局的說法:87名工作年限超過十年的員工不得解聘,其余被解聘的員工補償金每人多加500元。

    國信鞋業(yè)最終接受了這一仲裁結(jié)果。

    這87名員工,有30多名按照《勞動合同法》續(xù)簽了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,50多名表示因此事令他們“非常心寒”而拒絕續(xù)簽。

    看起來“裁員風波”告一段落,但以后又發(fā)生了一些不平常的事情。

    作為國信鞋業(yè)塘廈廠區(qū)保安隊長,湖南永州人龔元文已經(jīng)在國信鞋業(yè)工作了13年零3個月。4月21日的“裁員名單”上并沒有龔元文的名字,但令他奇怪的是,廠方忽然從保安公司雇用了一批專職保安,取代了他帶領(lǐng)的19名保安的工作。而這種調(diào)動,作為保安隊長的龔元文,一直沒能得到廠方的解釋。
接著,5月8日晚,國信鞋業(yè)塘廈廠區(qū)的皮革等原材料,被一輛卡車全部拉走,庫房已經(jīng)基本清空。“拉到大朗廠區(qū)去了”,國信鞋業(yè)的員工們肯定地說。

    各種各樣的說法傳播開來:“廠子不做了!”“聽說還有最后一批貨,做完之后,大家就只能領(lǐng)到最低工資770元!這不是趕人嘛!”“直接放你半年假,等你回來,廠子沒了,看你找誰去”……

    “這兩年這種情況在東莞太常見了。”年屆40的老員工程軍說。

    十年謝幕

    遭遇“裁員風波”的遠遠不止國信鞋業(yè)一家。

    “糾紛太多,我都記不起多少次了。每天都有,有的時候一天好幾起!”東莞市塘廈鎮(zhèn)治安聯(lián)防隊員汪東生(化名)深有體會,因為每次出現(xiàn)糾紛,他們都得趕去現(xiàn)場維持秩序。“原來沒那么多!從2007年年底以來,就開始多起來,大部分是因為廠子要裁掉老員工,在賠償問題上沒弄好引起的。”

    “2008年第一季度,勞動仲裁同比增長了4.5倍。”東莞市勞動局勞動關(guān)系科副科長吳德陽告訴《?望東方周刊》記者,“其實每年都在增加,但今年第一季度確實增加得比較厲害。原因有三:一是勞動合同法的實施,二是仲裁不收費,三是企業(yè)存活困難。”

    “天天看報紙上這里裁員那里糾紛,沒想到會落到自己頭上。”程軍悶悶地說,“我已經(jīng)閑了20多天。”

    程軍不是農(nóng)民,是重慶江津區(qū)的城市戶籍人口,1997年下崗之后來到國信鞋業(yè)打工,至今已有11年工齡。4月21日的“裁員通知”上有他的名字,工友們跟他開玩笑說:“程軍這是第二次下崗!”

    “我有60多歲的老人,還有兩個孩子,一個上高中,一個上小學,你說我怎么辦?”程軍為此頭發(fā)白了不少,老婆何四嬡又給他染黑了,為的是“顯得年輕些,好找工作”。

    5月20日,程軍離開了東莞,趕回重慶照顧地震中受災的60多歲的父母,并打算在重慶打工。

    “離開”的故事正在東莞不斷上演,其中一樁來自某染廠的染色高級師傅老劉。老劉是四川達縣人,上世紀90年代初,因為讀不起書,還未成年的老劉和村里的“年輕勞動力”一起來到南方。但當時南方的工作機會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多,老劉和找不到工作的“盲流大軍”一道,在天橋底下過夜,躲避查暫住證的治安隊員,睡亂墳崗子……靠著在工廠做工的老鄉(xiāng)的救濟度日,直到再也無法保證每天能吃一個饅頭。他們中有的人開始偷竊和搶劫,挨了兩天餓的老劉,則幸運地被一家作坊式的染廠錄用了。

    從那家染廠做起,老劉漸漸成為一名染色高級師傅。但從2007年下半年開始,以出口加工為基礎的珠三角服裝企業(yè)受人民幣升值、原材料漲價等因素的影響,一家接一家地關(guān)門大吉。服裝廠的倒閉,直接斷了染廠的貨源,而且一些已經(jīng)“跑路”的服裝廠老板還欠著染廠的加工費。

    2008年3月,染廠倒閉了,老劉消失了。

    “找不到人了,聽說是回家了。打工的都是這樣,廠子沒了,人也就沒了。”故事的講述者周蘭亭說。

    再次起步的彷徨

　　“我們知道自己是過客,遲早得離開,但沒想到這么快!”龔元文原本的計劃是,再干個三五年,積蓄些資本,回老家開個木材廠。

　　似乎沒人想回到農(nóng)村再以種地為生。但重新找工作,對于這批“老外來工”來說,其困難程度會超出想象。

　　席居花,36歲,四川人,在國信鞋業(yè)工作九年,4月21日被裁。其十歲的孩子在老家上學,丈夫在另一家工廠做工。失去工作的席居花每天都會出去找工作。十幾天過去了,應聘了20多家廠子,沒有一家愿意接受她。原因很簡單:國信鞋業(yè)是做拖鞋的,其他傳統(tǒng)制造業(yè),比如一般鞋廠、制衣廠等都覺得她的“技能不合適”;而電子廠等用工巨大的企業(yè),由于零件細小,操作精微,大都只招收25歲以下的年輕人。

    “有沒有想過去昆山、蘇州等地看看呢?”“怎么去啊!以前是20多歲,現(xiàn)在40歲了!”面對記者的提問,潘軍臉漲得通紅。

    潘軍他們這批人,剛來東莞國信鞋業(yè)打工的時候大都是20出頭,最小的彭金雙當時只有17歲。他們在這里工作、生活了十多年,結(jié)成了五六十對夫妻,孩子大都在附近的私立學校上小學。今年已經(jīng)29歲的彭金雙已懷孕7個多月,她和老公就是從同事發(fā)展為夫妻的典型。現(xiàn)年28歲的陳月建與他50多歲的母親一起在這個廠子打工也有十年了,如今母子倆都被裁退。

    “就是我們這些人,看著這個小作坊發(fā)展起來的。”湖南人鄧春華是大家的“大姐”,“我們每個月要做200多萬對鞋子,加班到晚上11點算是少的。1996年到1999年那一段,每天都是7點上班,晚上12點半或者1點多才交班,工資只有六七百元。淡季的時候,200元每月都拿過。我們從來都不知道底薪是什么。直到2006年,我們中的一部分人才有了690元的保底。”

    據(jù)廣東智通人才的蔡小梅介紹,東莞目前外來工的工資大都在1200元到1500元之間。對于這個勞動力市場行情,鄧春華回答說:“我們的工資補貼加班費全加起來,現(xiàn)在有拿到1500元的。像龔元文這樣的中層,可以拿到2000元了。但這個數(shù)目,我們才拿了五個月,這就讓我們卷鋪蓋走人了?”

    這些“城市過客”們都很清楚自己的弱勢地位,但沒有人甘心一無所獲地打道回府。

    “這就是政策法規(guī)考慮不周詳?shù)牡胤健|莞乃至整個珠三角的工廠大都是中小廠家,不可能一下子拿出幾千萬的退償金,而這只能形成更大的沖突。”曾任東莞市臺商協(xié)會會長的葉宏燈對記者說,“人是越老越好,我們希望善待勞工,但政策法規(guī)一刀切下去,溯及以往,這就成了沒辦法的事情了。”